【離人】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很期待能夠作一個夢的日子。

雖然那個夢並不能稱得上有趣,甚至只能說是一幅畫面而已。

夢裡的他帶著令人熟悉的微笑,一點也不在意被我所殺的事。

我想與他說說話,但不論我怎麼努力,我還是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想傳達給他的心情,最後都還是未能傳達給他。

但是即使如此,我還是非常期待自己能夠再次作那個夢。

只因那時候的我,只有在夢中才有可能再度見到那個人。

 

「阿修!」

修葉蘭沐浴到一半,自頭頂淋下的水花並沒有阻擋掉那聲叫喚,所以他只是愣了一愣,便在一瞬間就完成了關水、披上浴巾、掛上他的招牌微笑等一系列動作,靜靜地站在原地等待。

他一直以來都沒有改掉早晨沐浴的習慣,而對方也一直沒有改掉即使他在沐浴也不會特意迴避,而是直接闖進來和自己說話的習慣。

「音侍?」

「阿修!啊……你在洗澡啊?」

隨著這句早已為時已晚的話語,音侍直接打開了門,然後臉上表情變得有點遲疑,但這份遲疑也沒能讓他停止他的動作,他仍是在遲疑了一下後,像是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似地繼續開口說著他自己想說的話。

「我跟你說!我要離家出走,所以短期之內不要找我喔!」

「呃?離家出走?」

修葉蘭的笑容一時之間有點凝滯。

為什麼突然要離家出走?不,更重要的是音侍你竟然知道離家出走前要先跟我這個主人報備一聲,我是不是應該有點自豪、有點感動、有點「離家出走的劍,潑出去的水」的感覺啊?

「老頭跟我說『你要滾就滾,但滾之前還是得記得跟主人報備一聲再滾』,所以我就先來跟阿修你說一聲了。」

音侍自顧自地說完話後,就如同來時一般直接走出淋浴間,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家主人臉上困惑中帶有些許無奈的表情。

所以到底是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啊?還有我到底是該趕快穿上衣服追出去,還是繼續洗我的澡啊?

但修葉蘭只稍微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擦乾自己身上的水漬,一邊使用心靈溝通讓音侍等他一下,一邊無奈地穿好衣服追了出去。

 

***

 

「什麼?音侍你是因為跟綾侍吵架所以才離家出走的?」

修葉蘭在聽完原因後不免感到有些驚訝,畢竟音侍跟綾侍相處也好幾十年有了,就算真的吵架了也應該不至於會發展成這樣的情況。

更何況他們兩個之間的吵架通常都是音侍先造成他們吵架的原因,再自顧自地生氣,氣呼呼地跑來找自己告狀之後,馬上又會忘記自己在生氣,隔天又去找綾侍才是一般來說會發生的情況。

至於綾侍,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應該會採取冷處理的方式。

但這次竟然會讓綾侍說出那樣的重話──呃,其實綾侍說話一向不怎麼收斂……好吧,那麼這次既然會讓音侍產生離家出走的念頭、綾侍甚至還特地多提醒了他一句要他來向自己報備一聲,這怎麼想都不太正常啊?

最重要的是珞侍竟然對於這一切都沒有什麼反應,雖然是平常都一直無所事事的音侍,但畢竟是侍要離開東方城好一陣子,身為國主的珞侍沒有任何反應就可以說是最奇怪的反應了吧?

在心中稍稍整理了一下想法,修葉蘭決定直接用魔法通訊器聯絡珞侍好弄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是必須先安撫一下身邊正在氣頭上的音侍才行。

「真是!什麼叫做我會搞砸櫻的祭祀大典?綾侍這次真的太過分了!好兄弟是這樣當的嗎!阿修你評評理!綾侍竟然不准我去參加櫻的祭祀大典欸!他這樣做對嗎?」

……啊,真相大白,也不用特地聯絡珞侍了。

不過不忍說綾侍的顧慮還真不是毫無來由,要是讓音侍去櫻的祭祀大典的話,說不定他會在現場一片肅穆沉重的氣氛當中,萬分自然地說出像是「今天天氣真好」、「啊,我好想見小柔」、「櫻,妳起來陪我去抓小花貓嘛?」之類的話也說不定啊?

「嗯,那樣的確是過分了一點呢,那麼音侍,綾侍有說具體來說他希望你離家出走幾天嗎?」

如果自己沒猜錯的話,所謂的離家出走根本就是綾侍希望音侍避開櫻的祭祀大典的時間吧?會要他來找自己也應該不是為了向他這個主人報備一聲,而是希望自己能夠跟著他不讓他亂來吧?

「老頭是說我最好永遠都不要回去了,但是剛好在一旁的小珞侍說──啊,說到這個,在我離開神王殿之前,小珞侍有再三交代過要我一定要記得轉交一個東西給阿修你。」

不太高興地回答到一半,音侍像是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急急地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修葉蘭後便用著一臉期盼地表情看著他。

「這個東西不管怎麼看都像是情書啊!這絕對是情書啦!阿修,小珞侍寫情書給你耶!快點打開來看看吧!」

「嗯……?」

修葉蘭萬分疑惑地看著自己手中的信封。

先不說個性最近被自己影響得越來越不好對付的自家義弟是否會寫情書給自己的問題,就是以他以往臉皮薄的個性來說他也不可能真的寫了情書還要人轉交,就算真的寫了,也真的要人幫忙轉交,那個負責轉交的人也不該會選音侍。

而且……

修葉蘭無奈地看了一眼正一臉興奮地等著自己拆信的音侍,悄悄地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自己手上這封一點也不像情書真的是情書、而珞侍也的確是請音侍轉交好了,音侍你也不能站在我旁邊跟我一起看啊!

在心裡默默吐槽完的修葉蘭只得再度揚起笑容,盡量溫和且有耐心地向音侍解釋。

「音侍如果這真的是珞侍寫給我的情書的話,你就不能站在我旁邊跟我一起看囉?」

其實修葉蘭覺得他手中的東西應該只是珞侍留給他的普通信息,內容大概是拜託他看著音侍幾天、別讓他到處惹麻煩之類的,但這的確也是不太能讓音侍本人看到的內容。

「咦咦咦咦?為什麼不行?主人跟劍不是不能有秘密的嗎?難道阿修你嫌棄我嗎?」

就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似的,音侍露出了萬分震驚的表情,而他所說出來的話也讓修葉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

原來主人跟劍之間不能是不能有秘密的啊?……如果練到像月退和天羅炎那樣,武器能夠聽到主人心音的程度的話,的確是也瞞不了什麼了啦,但是現在就是還沒有練到啊?

而且說實話我也還沒做好,不管我心裡在想什麼事情,都會有另一個人知道的心理準備啊?如果我那一堆黑暗的想法被別人、尤其是音侍知道的話──不不不,現在最重要的是音侍你最後的那句結論是怎麼得出來的啦?

「阿修,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愛妃真的嫌棄朕了嗎?」

音侍沒有等到修葉蘭的回答,只能可憐兮兮地追問。

不!音侍你不要一邊無辜地追問我這種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一邊玩起我們之間的愛妃遊戲!更重要的是我們今天還沒有抽籤我可不一定是愛妃啊──

雖然心裡驚慌失措了一下,但表面上修葉蘭還是維持著他一貫的從容不迫,微笑著回答音侍。

「我怎麼會嫌棄音侍你呢?只是情書畢竟是充滿了女孩子家心意的東西,要是被告白對象之外的人看到,一定會很難為情的。」

雖然他手上的這封信看起來就不像情書,而寫信的人也不是女孩子就是了。

「喔喔!阿修你說得有道理耶!那我先去旁邊,等你讀完了再叫我?」

音侍難得提出了正常的解決方式,所以修葉蘭也沒有什麼意見,點點頭,看著音侍走遠幾步後,他便動手拆開那封信。

「致 落月駐東方使節 梅花劍衛閣下:

請於收到此書那一日起,與東方城音侍大人於東方城範圍外,進行為期兩個禮拜的修習之旅。

期間公務之事皆可先行休止,待閣下完成這次修習之旅後方繼續執行。

東方城國主,落筆。

西方城代理皇帝,鑑閱。」

「……」

結果竟然是正式的任命公文啊!而且自己手上的公務還得等兩個禮拜後他回來後繼續自己做!最重要的是那爾西竟然也准了啊!他准了啊!准了啊!

修葉蘭開始在心裡默默地思考自己這個哥哥是不是越做越失敗、在弟弟們的心目中變成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之類的深沉問題,而等他終於從打擊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剛剛才說過會在一邊乖乖等他讀完信的音侍已經不見人影了。

呃?人呢?

修葉蘭左右張望了一下,卻還是沒有看到音侍的影子,不過這個時候身為主人與劍關係的好處就出來了。

「音侍,你在哪裡?」

幸好現在還可以靠著心靈溝通來找人,要不然修葉蘭還真的不知道依照音侍隨興所至的個性以及他的匠師在一開始就沒有幫他好好安上的認路能力,他會跑到哪裡去。

「啊,阿修?我在──嗯?這裡是哪裡?天空好藍,天氣很好呢!」

……他錯了,就算他們之間可以心靈溝通,只要音侍不知道他自己在哪裡,自己還是會找不到他。

修葉蘭無奈,只好試圖找出音侍所在的地方的線索。

「音侍,那麼你那邊有什麼建築物嗎?或者是什麼比較明顯的地形特徵?啊,你附近有其他的人嗎?」

「嗯?啊,有很漂亮的小花貓喔,可是我想這裡應該不是虛空一區的範圍吧?阿修,這裡到底是不是虛空一區啊?」

不,音侍你不要問我啊!我怎麼會知道那裡到底是不是虛空一區!

「啊啊,阿修我想抓那隻小花貓,等等再跟你說話喔。」

然而沒有等修葉蘭回答,音侍丟下這麼一句話後就不再回話了。

修葉蘭覺得自己更無奈了。

不過在感到無奈的同時,他亦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就是這麼一個任性妄為卻又純粹的人啊?

不過也就是這樣的人,才有可能讓自己這樣的人也能夠心無芥蒂地與其相處吧?

而且雖然他們互為主人與劍的關係,但他跟自己卻都有比起對方更重要的人在。

所以只有這樣的他才可以──

修葉蘭心中的想法一頓,阻止自己再繼續深究下去。

那種東西是他跟他都不需要、也不能要的東西。

所以。

所以──

──「只有他才可以」之類的想法,也不要再出現了啊。

 

***

 

在自家的劍隨時都有可能自己走丟的情況下,修葉蘭早就已經做好了這兩個禮拜得花費大部分的時間在找人上的心理準備。

不過他這個主人兼玩伴也不是當假的,所以當他在兩個小時後看見那個離自己大約有幾百公尺、正微微歪著頭,一臉深思地望著遠方的身影,他只是笑了笑,走到那人的身邊。

「音侍,你在看什麼呢?」

「啊,是阿修。」

音侍愣了愣,轉過頭來看了修葉蘭一眼,然後再度將目光轉回去。

「剛剛的小花貓沒抓到,不過抓不到的小花貓我也不強求的。到處亂走後,我就看到路邊有好漂亮的小花,可是小花旁的那個弟弟好兇,他好像不太喜歡我的樣子,所以我只好在這裡等阿修你了。」

修葉蘭順著音侍的目光看去,果不其然地看見一個蹲坐在牆角、正把臉埋在膝蓋裡的小男孩,而他的身邊的確開著一朵帶著淡淡的粉色、讓人看到會覺得心頭一軟的花朵。

不過……漂亮的小花、莫名其妙出現的、似乎很兇的弟弟,還有他好像不太喜歡你跟你在這裡等我有什麼關係嗎?

雖然修葉蘭很想詢問這一切的因果關係與邏輯性,不過考慮到自己正在談話的對象是音侍的關係,所以他還是沒有多問,只是順著他的話頭問了一句。

「他怎麼了嗎?為什麼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呢?」

「不知道欸,可能是因為今天的天氣不太好的關係吧。」

音侍隨性的回答讓修葉蘭為之一頓,然後默默覺得有點無言。

不,音侍,我記得你在兩個小時前才跟我說過你覺得今天的天氣很好的吧?難道是我記錯了嗎?不可能吧?還有,更重要的是那個小男孩看起來就不像是會因為天氣而心情不好的樣子啊?

「那我們過去看一下?」

無奈之下,修葉蘭只能提出這麼一個提案,而一旁原本看起來有點發愣的音侍也在聽到了他的這句話後露出了有點驚訝的表情。

「啊?可是他很兇欸?而且長得又不像小花貓那麼可愛……」

很兇是一回事,在你眼中長得沒有小花貓可愛也是沒辦法的吧?──不,最重要的是不要把人跟魔獸放在同一個評定標準上啊!他們會哭的喔!不管是那個小男孩還是你口中的小花貓都會哭的喔!

「沒關係,對付彆扭的小天使,哥哥我最擅長了。」

雖然修葉蘭心裡覺得就這麼貿然上前搭話似乎有些不妥,但他還是對音侍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便走上前去。

「這位弟弟,你──」

「閉嘴。」

然後一句話都還沒說完就被冷冷地瞪了一眼,附上一句直接截斷他問話、毫不客氣的命令句。

「阿修,我好像感應到你的內心在哭泣耶?這是我的錯覺嗎?」

而站在不遠處的音侍也一如往常、完全沒有想到要為自家主人留點面子,捨棄了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心靈溝通、沒怎麼猶豫就直接朝著他與小男孩的這個方向大喊出聲。

「……」

不要和他計較,他是你的劍,你的劍是沒有腦袋的,不要和他計較……

在心裡默默地安慰了一下自己,等到修葉蘭再度抬起頭的時候,他的臉上依然帶著溫煦如三月春風般的微笑。

「喔,音侍,我並沒有特別感到難過喔?更重要的是,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先關心這邊的這個小弟弟嗎?」

「誰要你們關心了?滾開。」

結果一旁的小男孩毫不領情,不等音侍開口回答,冷哼了一聲後就直接開口要他們滾。

「阿修,我覺得這個小孩好像小暉侍喔?他們都冷著一張臉要你滾欸?」

「小暉侍?喔,音侍你是說那爾西?他們像嗎……等等,那爾西才沒有冷著一張臉要我滾吧?」

修葉蘭無奈地反駁了一句,便低下頭打量了一下身高大約只到他腰部的小男孩,一邊思考著他與自家弟弟是否真的像音侍說的一樣,有一定程度以上的相像。

從外表上來說他們是鐵定不像的,畢竟男孩的髮色是偏向東方城居民比較普遍的黑色;他的眼睛倒是比較與自家弟弟像一點,和那爾西同樣都是宛如天空般澄澈漂亮的湛藍色……等等?

黑髮藍眼這個特徵聽起來是否有點耳熟啊?

修葉蘭頓了一頓,然後才想起這個特徵的主人。

黑髮藍眼,不就是他自己嗎!

這麼說來,與其說他跟那爾西像,倒不如說跟自己像吧!

修葉蘭蹲下身,細細地打量著那孩子,那孩子見他還是沒有離開,反倒湊到自己面前來,一雙好看的眉緊緊地皺著,嘴巴也微抿了起來。

這麼近看那個男孩雖然還沒長大、卻已經可以稱得上好看的臉,就覺得跟自己更像了啊……不過看這孩子的樣子少說也有七、八歲了,所以絕對不會是他在外面跟別人偷生的!

……但很有可能是某一個擁有西方城皇室血脈的遠房親戚在外面跟人家偷生的就是了。

「你叫什麼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不管是基於好奇心還是好勝心(?),修葉蘭都想讓眼前的小男孩主動開口回答自己的問題,所以他沒有計較小男孩剛剛口氣很差的那句話,只是再度用著溫柔的語氣開口。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就算你長得跟我有點像好了,但你對我來說一樣只是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而已。哥哥說陌生人的話不能聽,他們都很危險。你問夠了嗎?你們可以走了?」

小男孩看趕不走他們,雖然很不高興但還是回了話,似乎是希望他們趕快問完、趕快離開的樣子。

所以連你自己也覺得我們長得有點像嗎?

修葉蘭默默心想。

「啊啊,阿修不危險喔,他只有金線二紋的實力啦!」

一旁的音侍完全不覺得自己這樣的說法實在很讓人吐血,不過因為他本身擁有的是純黑色流蘇的實力,所以的確也不能說他這樣的說法有什麼問題。

「金線二紋……就憑他這個長相?」

你不是長得跟我很像嗎?如果我的長相有問題,你的長相也有問題啦……

修葉蘭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才開口問他。

「我的長相怎麼了嗎?」

「沒怎麼,反正就是不喜歡。」

小男孩好像對他的長相有很大的意見,又或者,他心目中自有一套對於強者長相的堅持也說不一定。

「為什麼不喜歡?」

「……」

小男孩沒有回答修葉蘭的這個問題,只是撇過頭去不看他。

……為什麼我會有一種看見那爾西的既視感啊?雖然他長得比較像我,但個性無疑是比較像那爾西啊!

修葉蘭有種在面對小很多號的自家弟弟的感覺,一方面覺得有點無奈,另一方面卻又感到有點懷念。

自己在那爾西的童年時期並沒能抽出太多時間來陪他,雖然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想想的確是蠻遺憾的。

「啊啊,阿修,說不定是因為你長得也很像他哥、然後他很討厭他哥,所以連帶地討厭你也說不定?」

音侍說得理所當然,修葉蘭也覺得這個可能性蠻大的。

畢竟依照幻世的基因來看,只要有血緣關係長得像的機率就高得嚇人,自己跟小男孩像就表示自己和小男孩的哥哥也不會差到哪裡去,那麼會因此而產生移情作用也是正常的。

然而當事人則完全不是這麼想,只見他激動地站起了身,一頭直接撞在音侍的身上。

「不准你批評我哥!我才沒有討厭他!我、我──」

「嗯?」

修葉蘭歪了一下頭,嘴角帶著溫和的笑。

「我……最喜歡哥哥了。」

小男孩的聲音小得堪比蚊子叫,只見他徹底紅了一張臉,只得尷尬地抬起手來稍微擋一下。

「……」

好可愛啊!哥哥我覺得自己都被治癒了啊!雖然剛剛還是一臉凶狠但弟弟這種生物果然還是好可愛啊!我家的那個怎麼就不會這麼坦率地在哥哥面前說出這種話啊!

修葉蘭心裡受到了無限的衝擊,但表面上還是表持著沉著冷靜的樣子,不過也或許是因為他內心的吶喊太過激烈,導致一旁的音侍再度朝他看過來。

「阿修,『萌』是什麼意思啊?」

「……音侍,你的本名希克艾斯有什麼特殊的意思嗎?」

修葉蘭覺得自己在體會到心靈溝通的便利以前,就已經深受其害,好在他的應變能力被訓練得非常好,所以他只是頓了一頓便反問音侍。

「哪有什麼意思,不就是阿修你的本名什麼花什麼葉的一樣,只是個名字而已嗎?」

「我的本名不是什麼花什麼葉,是修葉蘭啦……總之萌這個字本身也沒什麼意思的,也不是很重要。音侍你應該要把僅有的記憶空間拿來記小花貓的名字才對啊?」

「啊,這樣啊?好吧。」

聽了修葉蘭這樣的說法,音侍似乎是覺得蠻有道理,也能夠接受,搔搔腦袋後便也不再追問下去了。

「難道他聽不出來你話中的涵義嗎……?」

小男孩皺著眉看了音侍一眼,眼神看起來帶著點不可置信。

「哈哈,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不喜歡我的長相嗎?或者告訴我你的名字也可以?」

修葉蘭認為自己已經算是個很講道理的大人了,至少還給了對方選擇的權利。

對他自己來說,很多事情都不是可以憑藉著自己的意志來選擇的,很多時候就是一條明擺著的死路在你眼前,但你卻連選擇不走的權利都沒有。

你唯一能選擇的就只有走的途中要以什麼樣的心態去面對這條路而已。

而這條死路的結果也不會因此而有什麼改變。

當然,這個問題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與自己當初所面臨的狀況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但修葉蘭似乎也忘了對方其實根本就沒有義務要回答他的問題的這件事。

「……我很討厭自己的長相,因為我太弱了,沒能保護哥哥,還讓他得花費更多的心力來保護我,都是這張臉害的……我跟你長得很像,所以我也討厭你的臉……如果我有你的實力就好了,這樣的話哥哥是不是就不會不見了……」

結果竟然是因為討厭自己才連帶討厭他的嗎?果然是因為他們兩個長得像的關係嘛?這到底該說是意料之外還是意料之中呢?

不過這並不是現在的重點,重點是小男孩的哥哥好像出了什麼事,反正自己跟音侍現在也沒事做,幫他一下倒也沒什麼不可以。

「音侍,我剛剛忘了跟你說,珞侍放我們整整兩個星期的假,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欸?真的嗎?那我們去抓小花貓!」

意外得到假期的音侍──或者該說意外得到可以光明正大地陪他一起度假的玩伴的音侍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完全忘了先前的種種不愉快,馬上就決定好了想做的事。

「可以啊,等我們幫他找完哥哥之後我們就去抓小花貓。」

「等等!誰要你們幫了啊?你們又不知道我跟我哥哥的事要怎麼幫我!」

小男孩露出不悅的表情,但修葉蘭卻隱隱能察覺到在他話裡的期待。

「這就要靠你跟我們說了,乖乖配合的話哥哥就送你糖果吃怎麼樣?」

修葉蘭把小男孩的手握進自己的手裡,臉上的笑容滿溢著溫柔。

「……先說好,我還是很討厭你的,就算你幫了我,我也還是很討厭你!」

小男孩沉默了一下,才有點不甘不願地回握住修葉蘭的手。

「阿修,我也要牽你的手,這樣我才不會失寵!」

一旁的音侍也很自然地牽起了修葉蘭的另一隻手,但嘴裡吐出來的話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你不是剛剛才說過我是愛妃嗎?怎麼一下子又變成你當愛妃了?

修葉蘭在心裡無奈地笑了笑,卻也沒有真的抱怨出聲,只是反握住了音侍的手,牽著一大一小便向前走去。

 

***

 

小男孩的名字叫做穆雅,是歸屬於東方城的新生居民。

修葉蘭在聽到他竟然不是原生居民而是新生居民的時候其實有點驚訝,畢竟自己也是個新生居民,一般來說應該馬上就能發現對方也是新生居民,而且最重要的是,除了他這種從原生居民轉成新生居民的特例,一般的新生居民應該是不會有家人的。

而對於這個問題,穆雅說他跟哥哥是在死後一起來到了這個世界,在最初發現的時候也曾為此大感吃驚。

雖然這種事情發生的機率很小,但也並不是不可能,所以修葉蘭也沒有多說什麼便接受了他的說法。

而音侍對於穆雅新生居民的身分也沒有什麼特別驚訝的反應,彷彿他早就知道了一樣,他反倒對於穆雅的名字比較有意見。

「欸欸欸?穆雅這個名字是不是有點太過可愛啊?好像女孩子!」

……不,音侍,就算事實真的是這樣沒錯,你也不要說出來啊?你看穆雅他都炸毛了喔?

「哼,你也不過就是一個音侍大人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

而在他們向穆雅自我介紹後,他看起來也不怎麼訝異,對此,修葉蘭的解釋是,要找到一個跟音侍一樣帥氣又智障的人實在是太困難了,所以在東方城大概沒有人會不認識他。

「啊,阿修,小穆雅欺負我,你幫我欺負回去。」

音侍說得理所當然,但修葉蘭卻聽得很驚恐。

不、音侍你不要光明正大地要我欺負一個小孩啊──啊,雖然這個小孩是新生居民,說不定已經不像外表一樣是個小孩就是了。

「穆雅,你今年幾歲啊──呃,我是說精神上的年齡,不是外表的。」

「啊?九歲啊,怎麼了嗎?」

穆雅一臉莫名其妙地望著修葉蘭,不太懂他為什麼要突然問年齡的事。

雖然比預想中的大了一點但還是個小孩、幸好精神年齡也還是個可愛的孩子──所以我到底在慶幸什麼啊?

修葉蘭對於自己在下意識的感歎有些無語,最重要的是這些感嘆還很有可能被另一個人聽到,所以他反射性地就望向了自家武器。

「嗯?阿修你胃痛嗎?」

音侍對於修葉蘭突然向自己投來的視線感到疑問,所以隨口猜測了一句。

「……聽到音侍你這樣的關心法的確是讓我蠻胃痛的沒錯,不過這不是現在的重點,現在的重點是,我們得想辦法幫穆雅找到他的哥哥。穆雅,你可以描述一下你哥哥不見時的情況嗎?」

「他……」

穆雅遲疑了一下,一句話卡在嘴中說不完整,最後還是在修葉蘭鼓勵的眼神中說出來的。

「因為哥哥的實力很強的關係,所以我跟哥哥原本是兩個人一起在宿舍的雙人房裡生活的,但是有一天早上,哥哥卻突然不見了,我等了他一整天都沒有等到他回來。」

「也就是完全沒有線索嗎……那麼穆雅你又為什麼會蹲在那個地方呢?」

修葉蘭記得自己剛才找到音侍的地方是一個不怎麼會有人經過的小巷子,而穆雅亦是低垂著腦袋、抱著膝蓋蹲在那條巷子中的一個角落。

「我、我只是蹲在那裡休息一下,我才沒有因為找不到哥哥而心情低落!」

「……」

這位弟弟,你已經把你為什麼會蹲在那條巷子裡的原因在你的話語中通通都說出來了啊?

你不用再解釋了,哥哥我都了解我都懂。

「那麼我們就回你們住的地方一趟,說不定能發現你哥哥留下的線索呢?」

體貼地沒有拆穿穆雅話中的困窘,修葉蘭只是改變話題,略為思考了一下便提出了這樣的建議。

「……雖然我已經都找過了,但如果你堅持的話,再陪你回去看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穆雅不情不願地哼哼了兩聲,最後還是自發地走到前頭帶起了路。

向著學生宿舍前進的路上,在一個分岔路口時,音侍突然用心靈溝通喚了修葉蘭一聲。

「阿修,這裡……」

「我知道,音侍。我都知道。」

「你們站在那裡發什麼呆啊?」

在前頭帶路的穆雅回頭看著站在原地不動的他們,有些疑惑。

「沒什麼,只是阿修他走得有點累了,想要我公主抱他而已。」

「……」

因為音侍的這句話實在說得太過坦蕩,所以穆雅也就沒有懷疑他,反倒是一臉無語地望向修葉蘭。

「音侍,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走得很累、想要你公主抱我啊?」

「啊,沒有嗎?那你現在說?」

「呃、其實我並沒有覺得走路走得很累,需要被公主抱……」

「愛妃,皇上我覺得孤單、覺得寂寞、覺得冷……啊,後宮好冷──」

「會冷的應該是冷宮而不是後宮,後宮正因為妃子們的爭寵而熱火朝天呢皇上………不,重點是音侍你那些話到底都是跟誰學來的呢?我嗎?是我害的嗎?」

交談到後來,修葉蘭都想檢討自己平常都對音侍說了些什麼糟糕的用詞了,不過現在的檢討並不會造成之後的收斂,說到底,對於自己平日的遣辭用句,他也就只是在受到其害的時候、良心會痛一下的程度而已。

「阿修你在說什麼啊?小穆雅在看耶?」

「所以呢?」──修葉蘭實在很想直接這麼反駁音侍,不過考慮到這樣下去可能會沒完沒了,而且一旁穆雅臉上的表情的確是越來越微妙了。

「音侍,我想我們也該繼續前進了,不然小穆雅會哭的──」

「我才不會哭!」

「──不然小花貓會哭的,哈哈。」

隨意地改了口,修葉蘭加快了腳步,跟著穆雅的腳步走向了不遠處的宿舍。

 

***

 

「這裡就是你的房間嗎?看起來蠻乾淨的?」

修葉蘭一邊打量著室內的環境,而就如他的評論一般,房間的擺設非常的簡單,整體來說也很乾淨,唯一的缺點就是太過乾淨了,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九歲小男孩應該要有的房間。

「嗯,哥哥總是說不可以把房間弄得太亂,不然媽媽會生氣的──雖然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媽媽、也沒被她罵過就是了。」

穆雅說著說著,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過往的回憶,表情一下子變得異常柔和。

「沒見過?」

修葉蘭順著穆雅的話問了下去,其實對於這種話題,畢竟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考慮到對方跟自己的心情,他大多時候的處理方式還是能避就避,但看到穆雅的表情後,他覺得或許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太過痛苦的回憶。

因為太過痛苦的回憶或許已經──

「嗯,其實那已經是我們還在那個世界的時候的事了。那時候哥哥總是會一臉溫柔地笑著摸我的頭,跟我說爸爸媽媽已經去了天堂,要我不要難過。可是其實我一點也不難過,因為我有哥哥在啊?」

穆雅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純粹的笑容,彷彿他真的認為沒有雙親並不是什麼值得難過的事情。

因為有哥哥在,所以就算沒有爸爸跟媽媽也沒關係。

因為有哥哥在,所以就算其他人都不在了也沒關係。

因為有哥哥在。

「……是嗎?那可真是一件好事呢?唉,要是我家的弟弟也像你一樣可愛就好了。」

修葉蘭蹲下身輕輕捏了捏穆雅的臉頰,臉上帶笑。

「啊,阿修,你這樣是不是外遇?」

「……不是。但你還是不要跟那爾西說,好嗎?音侍?我也不會把你闖的禍跟綾侍說的。」

某位哥哥的笑容變得有點勉強,但他也不忘提出相對條件。

「啊,好!阿修你最好了!不愧是我的主人兼好兄弟候補!」

修葉蘭接受了音侍的這句稱讚,然後默默在心裡想著。

雖然那個所謂的音侍闖的禍是什麼就連他也不知道呢?

嗯,反正音侍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闖禍,就算現在還沒有發生,也還有整整兩個禮拜的時間來發生,不急。

「看來這裡也沒有留下什麼線索呢?」

修葉蘭稍稍翻了一下房內的東西,下了這麼個結論。

……不過其實也沒有特意去翻東西的必要就是了,畢竟他本來就只是為了確認另一件事而來的。

「穆雅,你哥哥有什麼特別喜歡去的地方嗎?就像是秘密基地之類的──啊,或者是你自己特別喜歡去的地方也可以喔,說不定你哥哥會去那裡等著你過去找他也說不定?」

「哥哥喜歡的地方……」

穆雅微微地垂下頭,看起來更低落了。

好半晌,才聽到他低低的聲音自他的方向傳來。

「……我……不知道哥哥喜歡去什麼地方……」

「啊,因為不知道哥哥喜歡去什麼地方,所以難怪會找不到他嘛!」

音侍搔搔頭,沒怎麼考慮就直接開口。

會心一擊。

就算攻擊的對象不是我、我也知道音侍你完全沒有惡意,但我還是覺得音侍你的這句話好痛啊!各種方面都好痛啊!

修葉蘭看向自家武器,而對方也只是一臉問號地回望向他,心靈溝通什麼的在這種時候可說是完全派不上用場。

唉。

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修葉蘭這才收拾了一下自己無奈的心情。

現在不是在心裡感嘆的時候,對面的穆雅看起來可真的要哭了啊。

「沒關係,穆雅,那你自己有什麼常去,或者喜歡去的地方嗎?不管距離多遠,大哥哥們都可以陪你去的喔?不要害羞地說出來吧?」

修葉蘭用著盡量溫柔的語氣對穆雅說,而原本正低垂著腦袋、明顯看起來心情不佳的穆雅則像是終於忍受不了似地,打算直接走人。

「……沒空陪你們鬧,我要去找哥哥了。」

完全不想再理會修葉蘭跟音侍,他只是用力抹了抹自己的臉,連門也沒打算關,就這麼直直地朝著門口走出去了。

「啊,小穆雅就這樣走了耶?阿修我們還要跟上去嗎?這樣會不會看起來有點像尾隨小男孩的奇怪大叔乘以二啊?」

「我比較好奇音侍你是怎麼知道乘法的……不過我們的確得跟上去,音侍,就算我們在路人的眼中看起來就像尾隨小男孩的奇怪大叔乘以二,我也不會嫌棄你的。」

修葉蘭拍了拍音侍的肩,故意用著一臉認真的表情、直視著他那雙赤紅的眼睛說。

「啊,阿修你真好,我果然很喜歡你。」

而音侍也露出了單純的笑容,大方地回視。

他隨口吐出的這句話讓修葉蘭不可抑制地頓了一下。

……果然?

「阿修,你怎麼了嗎?怎麼不繼續走?小穆雅要走遠了喔?」

見修葉蘭就這麼愣在當場,音侍不像一般人會伸出手在對方面前揮一揮,他只是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拖著修葉蘭向穆雅離開的方向前進。

「……」

「很喜歡」的意思就是上面還有「最喜歡」的意思吧──就跟「主人」之上還有「好兄弟」的意思一樣……

看著拖著自己一路向前的音侍的背影,修葉蘭就覺得會忍不住這麼思考的自己果然是個糟糕萬分的人。

他明明也有那爾西跟珞侍要好好珍惜,自己又要拿什麼立場去要求對方的一心一意呢?

更何況他們也只是所謂的「主人」與「劍」的關係而已。

只要契約解除,他們就什麼也不是。

而且自己明明也對這樣的關係感到慶幸的。

明明──他應該也是對這段可以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代替的人、可以說放就放的關係感到慶幸的才對。

如果有一天,對方跟某個人同時掉進水中,而自己卻只能選擇去救其中一個人的話……

他跟音侍的選擇,一定都不會是對方吧?

 

***

 

追蹤了好一段時間,修葉蘭跟音侍最終在一處什麼都沒有的荒郊野外發現了穆雅的蹤跡。

他一動也不動,只是沉默著站在原地,頭微微垂著,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音侍原本想直接走上前,卻被修葉蘭伸手攔住,兩個人就這麼停在了離穆雅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阿修,小穆雅來這種地方做什麼啊?這裡一看就知道沒有人吧?」

音侍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腦袋,臉上滿是不解的表情。

「音侍,你剛剛有發現穆雅的房間裡有什麼異樣吧。」

修葉蘭很平靜地開口,他並沒有使用疑問句,只因為他們在前往穆雅的住所之前,就已經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在東方城,擁有實力的人是可以不用三個人擠一個房間的,實力到達一定水準之上的話,兩個人、甚至是一個人住一間房都很有可能。

而剛剛穆雅帶他們前往的,就是實力高強的人才能居住的、單人房的學生宿舍區。

單人房。

穆雅是一個人住的。

而房內的所有用品亦都是一個人的份量,並沒有修葉蘭一開始為穆雅對他們說的話所設想的,「說不定是兩個人偷偷住在一間房」的情形發生。

那麼為什麼穆雅會說自己是跟哥哥住在一起?

他對他們說了謊?

不,他並沒有對他們說謊的必要吧?

而事實上,穆雅對他們說的話的確不是真的。

但他們亦早就知道了。

在前進的路途上就已經知道那裡是什麼地方。

只是因為不想認為對方是在對自己說謊,所以才跟到了房間裡面,所以現在也繼續跟了過來,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修葉蘭不想認為自己是被那個小男孩所欺騙了。

而就在修葉蘭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的時候,一旁原本也異常沉默著的音侍卻突然開口了。

「阿修,小穆雅並沒有說謊。他的確是在找他的哥哥,也的確是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

音侍的語氣就如同他當初在沉月祭壇要殺了他時一樣的平靜,讓修葉蘭在一瞬間忍不住轉過頭去望向他。

「你聽得到穆雅在說些什麼嗎?阿修,你聽得到他一直不斷地、在重複呼喚著的名字是什麼嗎?」

音侍的眼神直直地落在了距離他們有點遙遠的穆雅身上,一動也不動。

「什麼?」

修葉蘭也望向了穆雅,雖然能模糊地看見他似乎是在喃喃唸著什麼,卻好像是因為距離太過遙遠的關係而沒能聽見他的聲音。

不。

修葉蘭馬上否決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事實上他對於自己的實力還是有一定程度以上的信心,他很確定穆雅並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是『流夜』。他的哥哥的名字是『流夜』。」

然而當音侍用著極度肯定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修葉蘭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只能沉默了一下才又重新開口問。

「……為什麼聽得到?音侍你確定那是他哥哥的名字?」

「我很確定。」

音侍沒有任何猶豫,但是在回答修葉蘭的這個問題後,他卻又露出了一個讓修葉蘭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形容的表情。

這種表情,不應該出現在音侍的臉上才對。

至少他從來不曾在音侍的臉上看過這種表情。

那是一種由無奈、由苦澀、更多的是一種感同身受卻再也不想記起的,一種拚了命想要去忘記的表情。

「只因為我也曾經用盡全力去呼喚過那麼一個人。」

修葉蘭不由得愣住了,只因這樣的音侍實在太過不像自己所認識的他。

音侍的腦袋有洞是東西兩方都公認的事實。

雖然多金、長著一張欺騙世人的俊臉、實力高強,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白癡也是所有人對他的評價。

而「單純、不會想太多,相處起來沒有任何負擔」更是自己這些年來與他相處後,對他所寫下的註解。

可是這樣的他其實也會有那樣的表情。

可是這樣的他卻說他也曾用盡全力去呼喚過一個人。

那個人……指的是他的主人、他的義母、東方城的女王──也就是櫻嗎?

「音侍……」

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感覺。

極度複雜的情感一瞬間湧上了修葉蘭的心頭,讓他忍不住輕輕地呼喚了他的名字,卻找不到能夠接下去說的話。

「為什麼那時候的你總是不肯回應我呢?阿修?」

而當音侍用著一臉哀怨的表情望向自己的時候,修葉蘭是真的一句話也吐不出來了。

……等等。

那時候的我為什麼不回應你?我?

欸?等等?

原來那個音侍你說你用盡全力呼喚的人不是指櫻、而是指我啊?

「那時候的你看起來離我好遠,連我想伸手摸摸你的頭都摸不到啊?」

沒有理會修葉蘭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以及正在微微抽蓄的嘴角,音侍只是繼續著自己的抱怨,絲毫沒有向他解釋一下的打算。

「音侍,你在說什麼啊?哪時候的我離你很遠、讓你連想摸摸我的頭都因為距離過遠而摸不到了?」

修葉蘭覺得如果再不開口,自己在音侍的口中就要變成一個始亂終棄的男人了,重點是那個男人始亂終棄的對象還是自己的武器(性別男),這個誤會不好好解釋清楚可不行。

「喔,就是很久以前,我聽從櫻的命令在沉月祭壇殺了你之後,偶爾會夢到阿修你的時候啊?然後那個夢中的你都不跟我說話,只會靜靜地看著我笑,一點都不有趣!」

音侍抱怨的理所當然,對此,修葉蘭覺得自己的心情實在很複雜。

因為當初的事並不是當時的他們所能決定的,所以對於自己被音侍所殺的這件事,他其實並不會特別感到怨恨,但他卻沒有想過音侍竟然會因為親手殺了他的關係而常常夢見他。

「音侍……你會因為殺了我、失去我而難過嗎?」

雖然覺得會問出這句話的自己很像個笨蛋,而且還是個渴望他早已放棄了的幸福的笨蛋,但他卻還是問了出口。

明明在決定為了保護好那爾西而成為西方城的臥底、下定決心前往東方城的時候就已經放棄了的才對,自己的幸福什麼的。

那麼為什麼現在的他卻還要問他這種問題?

修葉蘭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怎麼樣的答案、在得到答案後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否會發生變化,但他唯一能確定就是,他想聽到音侍的答案。

無論是肯定還是否認,他都想聽到他的答案。

「啊?當然會難過啊!你那時候可是暉侍耶!」

所以當音侍用著理所當然的語氣說出這完全沒有邏輯性可言的話時,修葉蘭只是覺得自己真的好傻好傻。

怎麼會傻到去問他這種問題?

怎麼會傻到去懷疑他們一同度過的那些日子?

怎麼會──以為自己對他的感情可以說放就放?

「音侍,我真的好喜歡你。」

修葉蘭頓了一頓,在認清了自己感情的瞬間,他並沒有多麼驚訝,只是露出了一如往常的溫柔微笑,不帶任何一絲負擔的對著他這麼說。

「嗯,我也喜歡你喔。」

而音侍亦然,爽朗的笑容再搭配上他那張不知道騙倒了東方城眾多少女的臉只讓修葉蘭覺得自己果然是賺到了吧?

不論是喜歡上他的事還是成為他的主人的事,他果然都賺到了吧?

所以就算只是他的主人也沒關係。

只要還能看著這張笑臉過日子就沒關係。

「啊!阿修!小穆雅的情況看起來好像有點糟耶?我真的不能衝過去嗎?」

然而當音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修葉蘭才發現自己似乎有好一陣子都沒有注意到位在一段距離外的穆雅的情況。

他連忙向穆雅的方向望去,只見原本只是垂著臉的穆雅已經抬起了頭,視線不知道落在何處。

修葉蘭轉頭看了音侍一眼,對他吩咐了幾句後,兩個人就屏住了氣息,從穆雅的背後向他走去。

「我是走不下去了。」

穆雅並沒有轉頭看他們,只是語氣極淡地這麼說著。

「……?」

走不下去?

修葉蘭不太確定穆雅到底是不是在和自己與音侍說話,所以他沒有出聲,只是皺了一下眉,靜靜地聽下去。

「對不起,其實我騙了你們。」

「哥哥……流夜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跟我一起來到這個世界。」

「早在我來到這裡之前,我就已經永遠失去他了。」

「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沒有我的哥哥,沒有流夜。」

「我明明知道──卻也不知道。」

音侍看起來好像有話想說,但修葉蘭只是再度伸手攔住他、輕輕搖了搖頭。

他實在不覺得現在是打斷穆雅的好時機。

「可是到底是為什麼呢?」

穆雅轉過頭來,臉上帶著一抹空泛的笑,卻沒有修葉蘭預想中的眼淚。

「為什麼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再怎麼強都沒辦法把他帶回到我身邊呢?」

「為什麼不管我到哪裡,都找不到他呢?」

穆雅平靜地自懷中掏出了一個深紫色流蘇,盯著那個流蘇無力地笑了笑,雙手一下子就脫了力,只是頹然地垂在身側。

流蘇也應聲落地。

「穆雅……」

修葉蘭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沒能保持沉默。

「大哥哥,其實你長得一點也不像我哥。」

穆雅露出了苦澀的笑容,一點都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表情。

「嗯?」

他突如其來的這句話讓修葉蘭有種自己在跟音侍對話的感覺。

「我只是在想……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現在的我應該長得跟你很像才是。」

「……」

所以九歲是騙人的?其實是十九歲?

原本應該會有點轉不過來的腦袋在這種時候卻異常靈敏,修葉蘭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了。

而就在他還來不及對於穆雅的真實精神年齡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音侍就率先開口了。

「啊,小穆雅欺騙我的感情,跟阿修的外表年齡一樣的話就不能加上『小』字了。」

……十九歲就不能加上「小」了嗎?所以珞侍十九歲後你也會乖乖改口喊他珞侍嗎?音侍?

面對音侍的這句話,穆雅倒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語氣平靜地開口,緩緩地訴說著他想說的話。

「我一直以來討厭的,都是我自己。」

「來到這個世界後,我刻意遺忘自己早就已經沒有哥哥的事實,一直假裝他還在我的身邊。」

「為了保護那個我自己所想像出來的『幻影』,我拚了命地努力,想要變強、再變強──直到有一天,等到我從日復一日的修練中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再也想不起哥哥的臉了。」

「到底是時間、還是我把流夜的存在給抹去了呢?」

「我把自己原本的身體換成了剛失去他時的年齡,封印了自己在那之後的所有記憶,只留下了一些基本的知識。」

「而就在我還在渾渾噩噩地試圖找尋流夜的存在的時候,就遇見你們了。」

穆雅頓了一頓,看向修葉蘭。

「看著你的臉,讓我漸漸地想起了自己該有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封印本身就進行得並不完全,也或許是因為一直找不到流夜讓我認清了現實。」

穆雅用力閉了閉眼,再度睜開後,他轉向音侍。

「而就在剛才,你的那一句『為什麼那時候的你總是不肯回應我呢?』,更是一舉攻破了我的記憶封印,讓我完全想起了自己其實再也等不到流夜的回應了的事實。」

……原來不是只有音侍聽得到穆雅對他哥哥的呼喚,穆雅其實也聽得到音侍的嗎?

「離開的人總是自顧自地走得輕鬆,不是嗎?」

「現在我不能再繼續把你們拖下水了……而我的確也走不下去了。」

「我再也找不到流夜──而我對流夜的依存症,也早已無藥可救。」

沉默了好一陣子,修葉蘭終究還是把自己心中的問題拿出來問他。

「如果對方不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就好了,這麼一來分離的時候就不會那麼痛了──難道你不曾這麼想過嗎?穆雅?」

「也許的確是那樣沒錯吧。」

穆雅淡淡地看了修葉蘭一眼,才又開口。

「但是我就算再怎麼痛、就算痛到得用術法封印自己失去他的記憶,我也不曾後悔把流夜當成自己最重要的人。」

「只因為我愛他,超過任何人。」

「所以就算這份感情帶來的只剩下痛苦,我也絕對不會後悔。」

「……」

是的,就是因為他無法對音侍付出這樣的感情,所以他才會這麼後悔。

後悔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就動了真心、後悔自己總是無法不顧任何人只考慮他的問題、後悔自己對他產生了那麼多──說不出口的愛。

如果一切的情感都只是因為自己而生,那他是否能將其停下?

答案當然是不能。

如果可以做到的話就好了。

如果可以做到的話就好了……

「我最後只有一個請求,大哥哥,就當是我的任性吧?」

穆雅露出了一個虛幻的笑容,輕聲開口。

「請讓我……去見流夜吧。」

「……」

「好。」

修葉蘭並沒能出聲回答,開口答應他這個要求的人卻是看似一直沒有弄懂整件事情的音侍。

「音侍!?」

修葉蘭不敢置信地看著音侍自他的腰側拔出了一把斷劍,朝著穆雅的心口微微舉起,而劍的前端正散發著點點的銀光。

是就算對方是新生居民也能將其徹底毀滅、不能再度重生的冷冽銀光。

「阿修,見不到想見的人是很痛苦的。」

音侍沒有多做解釋、只是語氣平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那麼,難道死了就能見到了嗎?──如果願意就這麼死去的話,就一定能見到了嗎?」

修葉蘭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種話的,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只因為他也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做點什麼的話,就真的結束了。

但是穆雅卻連讓他做些什麼的機會都沒有留給他。

「我知道的喔。」

他淺笑著伸出瘦弱的手臂,單手握住劍身就往自己的心口緩緩插入。

「就算現在、在這裡、以這種方法死去、我再也不可能見到流夜了──這件事我還是知道的。」

「可是那又如何呢?」

「我……只是任性地想要結束這一切而已,想要以『這樣就可以見到流夜了』這樣自我滿足的理由來結束這一切。」

「我所謂的愛,就只是這樣的東西而已啊?」

「可是。」

「可是。」

穆雅的嗓音顫抖著,眼眶裡帶著點點星光。

「就算是這樣的我、就算會被流夜給討厭,我也好想再見他一面啊……」

對一個人的愛,為什麼總是這麼痛呢?

為什麼所謂的幸福總是離我們這麼遙遠呢?

「所以哥哥,不要討厭我……」

穆雅的神情看起來有點恍惚,被噬魂之力所侵蝕的靈魂似乎早已無法保持清楚的神智。

他鬆開了原本緊握住音侍斷劍的手,身體開始向後傾斜,修葉蘭一步上前就將他緊抱在懷裡。

「阿修,小穆雅可能已經……」

音侍面有難色,似乎有點猶豫要不要開口提醒他。

「我知道。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知道。」

「可是正因為我知道,所以我現在才不能放手。」

「音侍,你能懂嗎?」

修葉蘭語氣平淡,看起來萬分冷靜,但身為他的契約武器的音侍能夠感受到,他現在的心境與其說是冷靜,倒不如說是對一切事物都已經死心了的寂靜。

「啊,我懂我懂,可是阿修不可以像小穆雅一樣丟下我,不然後宮會很冷清、小花貓也會很寂寞的。」

「……嗯。」

修葉蘭苦笑了一下,將自己的額頭貼上了穆雅的。

「我不知道穆雅你現在還能不能聽得見我說的話,但哥哥我還是必須告訴你。」

「我不會原諒你的。」

「因為你擅自決定了自己的離去,所以我不會原諒你。」

「離開的人總是能走得輕鬆……這句話是你說的。」

「即使你死了,我也會記得你,別以為死了就可以無事一身輕了啊?」

「你就懷抱著自己讓人一直記得你的罪惡感死去吧。」

修葉蘭稍微退開了一點,對著眼神漸漸變得空洞的穆雅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但是不原諒可不代表討厭的意思喔?」

「哥哥……修葉蘭哥哥……謝……」

雖然是沒能說完的話語,但修葉蘭仍是清楚地感受到了懷中的少年想傳達的心意。

「謝謝你。」──他一定是想對自己這麼說的吧?

雖然心裡有著滿滿的溫暖,但更多的卻是一股難以言喻的寒冷。

好冷。

因為失去了一個人而感受到的寒冷。

「音侍。」

修葉蘭輕輕地把穆雅的身體放在地上,站起身來看著音侍,微笑著開口問了一句。

「皇上,您能抱抱我嗎?」

與此同時,他亦在心裡輕輕地訴說了一句──並不是用心靈溝通,只是單純地想了一下而已。

「音侍,我喜歡你。雖然不能為了這份感情而死,但是我答應你不會丟下你一個人離開,絕對不會。所以我可以用這份感情換取你的喜歡嗎?真正的、戀人之間的喜歡?」

「……好。」

不知道音侍是否聽見了自己剛剛所想的那一段話、也不知道他的那聲「好」是代表了什麼意思,但是光是從那雙緊緊抱著自己的大手所傳來的溫暖,修葉蘭就覺得──

反正自己已經答應了他絕對不會丟下他一個人離開,現在這樣也就夠了吧?

因為無論是新生居民或者是武器的壽命,可都是很長的喔?

 

***

 

那個人答應了我不會丟下我一個人離去。

我曾經對自己說過他是不行的。

我要花好長的時間才能記得一個人的臉跟名字。

然後要花更長的時間才能將一個人徹底忘記。

我告訴自己原生居民是不行的……

所以他是不行的。

可是他現在是新生居民了。

是可以永遠陪著我的新生居民了。

所以如果是現在的那個人的話,就算真心喜歡上他也沒關係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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