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帶著笑容,明明這裡並沒有任何事是值得他露出笑容的。」──獄卒
***
他是一個監獄的獄卒。
而且還是那種通常會關著死刑犯的監獄的獄卒。
也不知道是因為在這種地方工作的關係,還是自己本身的問題,獄卒覺得自己總是容易往不好的方面思考事情。
「今天活得開心嗎?」這個問題之於他已經是一個過於遙遠的問題,畢竟自己的工作就是看守那些被囚禁在這個監獄的犯人。
看著成天受苦的囚犯,他們的臉上只有三種表情,愁苦、生氣,然後是面如死灰。
成天看著將死之人的感覺是什麼?
他不是很懂醫生或者是葬儀館的人是怎麼調適心態的,至少他調適不過來。
所以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跟著這些犯人一齊死去了。
「這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們光是活著就是一種罪過」、「世界上並不需要他們的存在」……無數的負面思考啃蝕了他的腦袋,於是他再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殘留的念頭,就只剩下「好好看著他們,直到你的肉體也跟著心臟死去。」這個。
獄卒開始覺得自己其實也是囚犯,與裡面的那些人的差別就只差在沒有那道鐵灰色的牢籠囚禁著他而已
只是就算他手中握著他們極其渴望的自由,他也不覺得自己真的是自由的。
他跟那些犯人一樣,是無法離開這座監獄的。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
獄卒在那個監獄裡變成了擁有最高權力的人。
他負責保管所有監牢的鑰匙,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在一夜之間放出所有的囚犯。
但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他也是被囚禁著的。
他是自願被囚禁的,囚犯。
雖然沒有罪名,但他卻不認為自己是完全無辜的。
想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也許就是他留下來的理由。
他的刑期是無期,直到他死去,自己都不可能找到那個答案。
至少在那個男人出現之前,他是這麼想的。
那個男人犯了什麼罪,他一點都不想知道,畢竟會被帶到這個監獄的幾乎都是將死之人,去探究一個半死的人的過去從來就不是他的興趣。
可是,那個男人卻總是帶著一臉微笑。
在這個聚集了無數死刑犯的監獄裡,那麼刺眼地笑著。
也許是第一天來,還沒有體會到這個空間所帶來的絕望吧?
獄卒這麼想著,然後自己也沒有發覺地開始留心那個男人的狀況。
第二天,有個死刑犯趁著中午吃完午飯,給犯人們短短的午休時間狠狠地痛毆了那個男人一頓,只為了彰顯他是這個監獄的老大,給新來的他來個下馬威,要他長眼點別惹到他。
獄卒知道,但卻沒有阻止。
應該說,只要沒鬧到出人命,他都不會阻止。
犯人們之間的互相鬥毆,不管在哪個監獄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沒有阻止的必要。
可是那個男人卻還是笑著,即使他笑的時候會扯到他臉上的傷口,讓他倒吸一大口氣。
「你今天被打了對吧?」
夜晚,明明就已經不用負責守夜的獄卒卻來到那個男人的牢房外,站了好一陣子才隔著鐵欄杆冷冷地對著那個隨意席地而坐的男人說。
「對啊,你怎麼知道──喔,我都忘了我臉上有傷了。」
男人說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臉上的傷,多半還是因為他說話的時候會牽動到他臉上傷口的關係,他才想起來的。
獄卒沉默,男人也就只是微笑著,似乎在等他主動開口。
好半晌,獄卒才又重新開口。
「被打成這樣你還笑得出來?」
「為什麼笑不出來?」
「……不痛嗎?」
「很痛啊。不得不說那個男人的拳頭還真硬,難怪他說這個監獄是他的地盤,他是這裡的老大。」
男人一邊揉著他左邊臉頰上一大塊的瘀青,一邊笑著說。
「很痛你還笑?」
獄卒疑惑。
「為什麼不笑?」
男人比他更疑惑。
「……」
儘管對方從外表上來看,應該是一個二十五歲上下的成年人,但獄卒還是有種自己在跟幼稚園的小鬼溝通的錯覺。
「不過再怎麼痛都不會比這個痛。」
男人指了指他心口的部分。
囚犯的衣服算不上太好,常常都會出現大小不符的情況,而男人身材偏瘦,他身上的那件衣服也明顯就比他的身材還要大上許多,所以可以清楚地自他的領口看見他的心臟處。
那裡有著一道明顯的爪痕,並不是很大的傷口,頂多一指的長度吧?
「被野獸抓的?」
獄卒猜測著,從傷口的外觀判斷,應該是被某種大型動物抓傷的吧?而且從那明顯帶著血色的表面來看,似乎也並不是很久以前的傷口。
「不,是與生俱來的。」
男人笑著回答。
「……什麼?」
獄卒有些驚訝。
「這個爪痕是自我出生以來就一直跟著我的,至少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已經有這個傷口存在了。」
「所以是胎記──哪個人的胎記會這麼恐怖啊?而且生下來就帶著會痛的胎記,你不覺得你媽很對不起你嗎?」
獄卒在說完之後才發現這句話有點沒禮貌,雖然他其實也沒必要對一個犯人有禮貌,但他仍然感到有點後悔。
「我也這麼覺得。」
男人又笑了,但卻不是獄卒想像中的那種帶著苦澀的笑容,而是帶著溫暖的、淺淺的笑容。
「雖然這道傷口總是不時地抽痛,但是我總覺得這道傷口會引領著我去見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也許這個爪痕是那個人上輩子在我身上留下的吧?即使我並沒有任何依據,但我就是這麼相信著。」
獄卒沉默,他覺得那個溫暖的笑容對他來說太過刺眼,所以他只是有些僵硬地轉移了話題。
「說回原本的話題吧。既然你覺得被打也很痛的話,那你為什麼還笑得出來?一般人都是笑不出來的吧?」
「因為我覺得笑也是過一天,哭也是過一天啊?遇到倒楣的事情就已經很慘了,如果再讓自己愁眉苦臉的話,那樣不是更悲哀嗎?」
男人故作無辜地眨眨眼,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那裡說錯。
「痛還笑得出來,還覺得這樣很正常,果然是奇怪的人說奇怪的話嗎……算了,反正痛的是你,笑的也是你。」
獄卒喃喃自語,雖然不能理解,但還是認同了男人的理論。
這時的他還毫無所覺,自己原先故作冰冷的語氣早已蕩然無存。
而這時,男人也有些自戀地這麼開口了。
「更何況,你不覺得我笑起來更帥嗎?」
「你是說被揍得一半臉頰都瘀青的臉很帥嗎?」
「……」
獄卒就這麼跟男人隨意地聊著,彷彿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那道冰冷的鐵欄杆存在著,他並不是負責看守他的獄卒,而他也不是必須被他看守著的囚犯。
最後,他靠在男人牢房外的鐵欄杆上睡著了。
是好幾年來獄卒都未曾有過的,安穩的睡眠。
***
「喂,你是犯了什麼罪才被關進來?」
獄卒仰頭看著天花板死灰般的顏色,壓抑的色塊漸漸填滿他的視界,所以他閉上了眼,只是隨意地朝著裡面的人搭話。
「你又不是神父,我也沒有懺悔的打算。而且我知道你是這個監獄的最高負責人,自己去查就好了吧?」
男人懶懶地躺在床上,似笑非笑地玩著自己的頭髮。
「我為什麼要為了你去翻那一堆積滿灰塵的資料?」
「我也沒有回答你的義務吧?」
「很好,我們一拍兩散,昨天答應幫你找的那本怪談我也會丟掉的。」
獄卒知道男人的弱點,他很喜歡看書,尤其是玄怪類的,當然各地軼聞也在他喜歡的範圍之內。
「……喂。」
「嗯?我記得那本書我確實是有帶在身上的……怎麼不見了呢?」
獄卒背過身去,故意做出從自己懷裡掏東西的動作。
「少來了,裝傻可不是你會做的事。」
男人難得地冷哼了一聲,語氣聽起來似乎有點氣惱。
「我覺得你的笑容對我來說太刺眼了,所以如果裝傻可以讓你生氣,我不介意偶爾裝傻一下。」
獄卒轉過身來,手裡拿著那本男人想要的怪談,笑得有點奸詐。
「嘖……我是個情報犯,曾經把很多國家的黑暗面以及骯髒的野心都公諸於世,去年不小心洩露了自己的行蹤,最近才被抓進來。這樣夠了嗎?」
男人一把搶過那本書,很不高興地說著。
「你也真無聊,沒事去當什麼情報犯,你不會以為是自己是正義的使者吧?」
獄卒也乾脆,鬆手把書給他,還不忘對他冷嘲熱諷一下。
「我高興,你管我。」
男人狂妄地抬起了頭,似乎是想俯視獄卒,不過他原本就比獄卒矮上一點,更何況他還赤著一雙腳,特意抬起的頭反而讓他看起來有點滑稽。
「不是有想找的人?還這麼不珍惜生命?」
獄卒忍住直接笑出來的衝動,只是這麼問他。
「我不想自己去見那個人的時候只是個平凡到不行的人,至少也要做一點大事─比如阻止國家等級的大陰謀之類的─才有見那個人的資格啊。」
男人一臉認真,理所當然地這麼說著。
「就算做了這種事,你也只是個單純的笨蛋而已。」
獄卒笑了,卻不再追問下去。
你只是個不知道在追求著什麼的、愛笑的笨蛋罷了。
***
男人痛到笑不出來的時候,獄卒還是看過的。
嘴裡總是不知道在喃喃地在唸著誰的名字,過了一個晚上後又會再度換上他平常所掛著的笑容,彷彿那個痛到笑不出來、只能靠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的名字撐下去的人不是他一樣。
然而。
原本以為男人就會這樣在牢裡待上一段時間,然後就會安然無恙的出去的獄卒卻接到了意料之外的命令。
上面的人要求他殺掉他。
在這個不被世人所知道的監牢裡,不留一點痕跡的,抹煞掉男人的存在。
男人的罪名不足以判處死刑,這點獄卒還是知道的。
但是他的手上還握有這個國家、不,是這個世界的黑暗面。
所以必須殺掉他才行。
必須把他連同這個世界的黑暗一起埋葬掉才行。
獄卒背靠在男人牢房的鐵欄杆外,他只能雙眼無神地看著死灰色的牆壁,以及隱藏在那個男人笑容底下的,這個世界的黑暗。
男人當然不可能沒有察覺他的異樣。
所以他只是瞭然地笑了,笑著等待自己的結局。
「可惜還是找不到那個人,不過沒關係,說不定死了以後就見得到了。」
「不可能見得到的。如果你死掉的話。」
獄卒只是近乎於無感地說著,語氣不帶一絲起伏。
他是一個監獄的獄卒。
而且還是那種通常會關著死刑犯的監獄的獄卒。
所以,他總是容易往不好的方面思考事情。
「不要拆穿我啊。」
所以就算男人笑著這麼對他說,他仍然笑不出來。
他到底犯了什麼罪?為什麼現實生活中總是有一堆讓他笑不出來的事情在不斷發生?
獄卒還是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
頹然地滑坐在地,他只能維持著他脆弱的沉默。
背後的男人也不再說話,只是在等待著他的決定。
笑著等待他的決定。
獄卒不用特意回頭確認也知道。
所以他只是又站了起來,自顧自地開始說起了話。
「嗯?好奇怪啊?關著重大囚犯牢房的備份鑰匙我明明都是隨身攜帶著的啊?」
獄卒突地轉過身,對著男人露出了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
然後隨意地朝著男人丟去一把鑰匙。
男人露出了萬分驚訝的表情,有點手忙腳亂地接下那把鑰匙。
「我很想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能離開這座監牢的答案,真的很想、很想知道。還有,如果見到那個爪痕的主人,記得幫我問好。」
獄卒無聲地對著男人這麼說。
最後不等男人回應就轉身一邊伸著一個大大的懶腰一邊走遠。
「好累啊。今天怎麼特別累呢?大概是因為聽太多某個笨蛋的抱怨了吧?還是早點去睡好了,一定會──」
獄卒微微頓了一下,直到再也感覺不到身後不遠處的牢房內的人的氣息,他才又輕笑著繼續說下去。
「一定會,做個好夢吧?」
【THE END】